第三章 投稿生涯

第三章 投稿生涯

我去到香港後,父母家中地方很小,媽媽馬上帶我去買了一張行軍床,晚上打開睡覺,白天收拾起來。然後我就到處去找工作。當時香港經濟不好,要找份工極不容易。我來到香港,一無學歷,二不懂廣東話,三不懂英文,完全沒工作,唯有去幹最基本的雜工粗活了。

我當過很多雜工,最累的就是鑽地的工作。當時香港普遍的工資是一天三元,但是鑽地的人工可以達到每小時兩元,我身體好的時候,一天可以工作四小時,時間再長就吃不消了。

鑽地的工作就是兩手拿著鑽地機,「轟轟轟」的打穿地面,機器按力度分有一百二十磅和一百八十磅兩種,我當時年輕,肌肉看起來很像樣,他們給我試了一百八十磅的,在物理定律下,每打地面一下,就會反彈一百八十磅的力回我身體,很是要命。鑽地的工作做了兩個小時,臉龐和四肢都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,而且全身都震得快散了。

我又在染廠做過雜工,雙手浸在染缸裡面,脫皮得很利害。

一九五○年代由於「國共內戰」,中國大陸大批民眾湧入香港,同時又因而引入了資金、技術及廉價勞工,所以荃灣的德士古道、楊屋道及柴灣角一帶,興建了多間工廠,令那地方的工業發展十分蓬勃。那時我們從中國大陸出來的年輕人很多,大家聚集在荃灣人家棄置了的木屋裡,等待各樣工廠的工頭來叫我們開工。

我們一班人實行「無產主義」的生活,例如六十個人,當天有三十個人被找去開工的,他們便同時負責餘下三十個人的生活,大家十分互助。那時候荃灣很荒涼,工作環境也很簡陋,但是我很開心,因為自由了,而且收到人工後,每天都可以吃得飽飽的。想當年在內蒙古捉田鼠吃的日子,哪有如此舒服?我覺得很滿足了。

我們一班互相照顧的從內地來的年輕人,約定無論任何情況下,某年某月某日出來聚會,初時有六十二人,人數一年比一年少,如今只餘下我一人了。其他的人不少都很有成就,有富翁,也有在美國當大學教授的。

我什麼雜工都做,每天人工平均是三元五角,但工頭會扣起你六角作介紹費,自己實收二元九角。這聽起來很少,但我已十分開心了。當時的叉燒飯才賣七角一碗,人家吃叉燒要半肥瘦的,我則要多肥少瘦,飯大大碗,叉燒紅通通而且漏油,我第一次吃時,驚嘆天下間為什麼有這麼美味的食物!我在江蘇省北部的日子,每天都要作體力勞動,一個月才分配到五十五斤白米,二十天便吃完了,長期捱餓,而且還經歷過大饑荒啊。我一天的人工可以買到四碗多肥少瘦的叉燒飯,高興到不得了。若果錢不夠而又不夠飽時,可以叫一碗賣兩角的「靚仔戴帽」,即白飯加汁,這叫法現在很多人都沒聽過了。

從小我就愛看書,初來到香港那兩三個月時間內,便看遍了本地所有的報紙和雜誌,一面看我一面跟人說:「這上面的東西我也懂得寫啦。」人家說:「你神經病,你懂得寫?你又不是作家。」我說我是真的懂得寫,周圍的人有的鼓勵我,有的說我神經病,有的完全不理會我。

我都不理別人怎說了,自顧自寫起來。那時有份報紙叫《工商日報》,徵求一萬字小說,每周一次刊登於副刊上,我花了一個下午時間,寫了篇一萬字的小說,寫得很認寫,寫完了又修改,改完了第二天又買來幾十張原稿紙仔細謄清,最後在上面打了兩個洞,用粉紅色絲帶串好,打個蝴蝶結,寄到報館去。那是我畢生最認真的一次寫作了!

那篇小說叫《活埋》,是講中國大陸「土地改革」時發生的慘劇,跟我的親身經歷有點兒關係。稿件寄去後不到兩星期,編輯聯絡我,問我能否寫長一點,於是我把本來的一萬字多寫三千字,共一萬三千字。小說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刊登,當時我也不知有多少稿費的,後來收到稿費,見竟有九十元之鉅,笑得我像瘋子一樣。我從來沒有賺過那麼多錢啊!我跟自己說這玩意兒真化算,我幹一天苦工才賺到三元五角,花一個下午寫出來的東西竟可賺到九十元,你說天下間還有更好的事麼?

那編輯跟我說:「你儘管寫來吧,我們認為可用的就用。」我於是連續投了多篇,他也用了我多篇,全都都是用「衣其」這個筆名來寫的。除了《工商日報》,我還有投稿到《真報》、《新聞天地》等。有一次我見到《文匯報》上面討論一篇小說,因為《文匯報》是份左派報紙,他們拼命批評那小說,我就寫文章去為那小說抱不平,結果我的文章也被刊登了出來,我連稿費都不敢去拿。

從那時候開始,我便正式成為一個寫作人了,沒有中斷過,也沒有做過其它職業。而且說來奇怪,打從我開始寫作,直至配額用完封筆為止,從來沒有遭到退稿,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真寫得好,哈哈!

我用過很多筆名,最出名的便是「倪匡」。取這筆名,倪是我的本姓,至於「匡」字,是我隨手翻開《辭海》,第一個看到什麼字便用什麼字了,沒有特別意思的。除「倪匡」這筆名外,我用「衣其」的筆名寫政論;用「岳川」的筆名寫武俠小說,取「名岳大川」的氣魄;寫雜文用「沙翁」,因為女兒喜歡這甜點;用「衛斯理」寫幻想小說,是乘車時看到「衛斯理村」的名字得到啟發;用「魏力」寫木蘭花傳奇,是廣東話「毅力」的諧音;用「九缸居士」寫養魚的文章,是因為家中的魚缸共有九個;用「洪新」寫高達和高飛的故事;用「危龍」等比較少用的筆名寫短篇故事。

所有這些筆名,全都是隨意地想出來的,又多又雜,有一些現在你拿回來問我,我都未必記得了。例如我用過一個叫「倪裳」的筆名,寫過一些「三亳子小說」和「四亳子小說」,不過並不多,記得的書名包括《歷劫花》、《玻璃屋》、《玫瑰紅》等,十分文藝。

﹝「三毫子小說」是盛行於一九五○、一九六○年代的平價小冊子式小說,因售價三角而得名,十六開本,每本連封面及封底約二十頁;後發展成「四亳子小說」,改為三十二開,每本約五十頁,同樣能刊近四萬字內容。它們屬於「讀完即棄」的讀物,收錄的絕大部份是一期完的故事,每期稿酬三數百元,對於作家來說是個很不錯的收入來源。﹞

我還記得第一次投稿在報上發表的散文,題目是《石縫中》,當時我看到開山之後的石縫中,在沒有土、缺少水的情形之下,居然還有一株樹生長著,根部盡量蔓延,有感而發: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之中,也是可以掙扎求存的。

而第一本長篇小說叫《呼倫池的微波》,是一九五○年代末寫的,以蒙古草原為背景。那時我是生手,寫完還重新抄一遍,邊抄邊改。後來我無論寫什麼,寫完之後絕不再看第二遍。這處女作,由徐速的「高原出版社」出版。當年只賣出了三十多本。

說起來,我和太太開始談戀愛,也和我的投稿有些關係。我和倪太李果珍是在夜校認識的,那是在一九五八年,我生活安定以後,有錢交學費了,心想除了求生外,也得要自我增值,所以晚上便去修讀「新聞系」。倪太是去補習英文的,我們有一堂課同班,當時入秋,天氣很冷,一陣風把門吹開了,倪太回頭一看,那一眼真是動人之至,我立即跳起來,一個箭步跑去把門關上了,倪太便向我笑了一笑。當時我就決定一定要娶這個女子了。

我和倪太還未談戀愛時,她已經看我寫的東西了,我們一起上夜校時,有次一起等巴士,巴士沒來,我就趁機和她一齊從堅道踱步下山,到大路去乘車。我們邊走邊談時,倪太說:「我懷疑你是不是一個人。」當時她也看我的文章,說懷疑那個作家是不是我,我說我本來就是那個人嘛,大家從此便聊起來,聊個沒完沒了。

我開始投稿時,科技當然沒有那麼先進啦,但後來傳真機發明了,很多寫作的人以傳真方式交稿,我從來都沒有使用過,一直都是由報館派人來收的。我寫連載故事,原稿別人收去了,我沒有留底,便在案頭貼張紙,記下應該寫的是第幾回,例如「木蘭花故事」第十回的,便寫著「木蘭10」,再在上面寫著最後交了的稿的最後一句作提示,之後便懂得如何接著寫下去了。所以我即使在同一時間最多連載的日子,寫的稿都沒有搞錯過;報館收稿時卻試過搞混亂,但報館和報館之間又會自行聯繫協調妥當,完全不必我操心的。

後來我交到報館去的稿件,倪太會先替我去影印一份,不過那些底稿我都不會保留。我也從不收集發表出來自己寫的小說。很多人來找我說想出版我的武俠小說,我說:「那要你們自己去找稿件了。」

﹝即使我在美國居住時,寫好的稿會先影印一份,我也是把真跡寄給出版社,然後自己保留影印本的。葉李華曾問過我:「反正出版社只要小說內容來作排版之用,你能不能寄影印本過去,把真跡送給我收藏?」我說不行,人家給我那麼多稿費,我當然要寄真跡給人家,以示我的誠意了。﹞

﹝至於那些原稿的影印本,為了環保,到沒有用了,我便在稿紙有格子的部分打一個大交叉,背面空白的地方,拿來寫信或其它用途,也是不會久留的。﹞

一九七○年代,在開始連載十多年後,「明窗出版社」打算將「衛斯理故事」出版單行本,我也沒有存底稿,報社又找不回十多年前的那些報紙了,剛好看到溫乃堅先生投稿到《明報》專欄的文章中如數家珍地分析「衛斯理故事」,便寫信向他查問,他說手上有全套「衛斯理故事」的剪報,如蒙不棄,可以割愛,我當然馬上答應。我花了多少錢購買那些剪報?講錢失感情,我請溫先生好好的吃了一頓作為報答,哈哈!

溫先生提供的是從《藍血人》到《新年》的全部剪報; 其它的故事又得到包括孫漢鈞先生等的幫忙獲得。如果沒有大家的熱心幫忙,衛斯理故事也不能完整出版了。

我在「明窗」出版的第一本單行本,根據我的意思,選擇了《老貓》這故事,當時在扉頁處,便寫了感謝溫先生的話:「如果太陽系中沒有溫乃堅先生,這些書就不能出版。」我跟溫先生有段時間保持著聯絡,我寫的《天書》及《玩具》中那「逆轉裝置」的意念就是來自溫先生的,這兩本書在眾多「衛斯理故事」當中,獲得的評價都甚高。

正在加載第四章 全職作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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