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集 畫與夜

第13集 畫與夜

「阿福爹!該起來啦,我早飯都煑好了!」

福媽用圍布抹着手,一邊往房裏走着,一邊向床上的丈夫喚道。

阿福爹是躺在床上,那鼾息打得非常均勻,瞧他那副樣子,像是睡得很熟很熟。

「該死!天都快亮了,怎麼還睡得像個死人,總不成不去開田!」

福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喃喃自語,又往床邊走去。

「福爹呀!福爹!天都快亮了,還不起床來開田?村裏的人早就上田去了。」

福媽一邊說,一邊搖着福爹。

奇怪!阿福爹睡得那麼死,對妻子的叫喚,竟完全像聽不到一樣,連身也不翻一下,又依舊扯着鼻息!

福媽和福爹成了親十多年,都是老夫老妻了,兒女也生了七個,也再不溫柔體貼,明明見丈夫睡得那麼熟,半點也不可惜,還生氣的拚命的推着阿福爹。

「你要死啦!在床上不起來,霧早就散了,還不起來吃飯,下田!」

福媽使勁的搖着床上的丈夫,終於,勉強睜開眼睛,但立刻的又翻了個身,用背向着妻子,繼續尋他的好夢。

福媽見丈夫那種爛泥巴的樣子,一方面又擔憂燒好的早餐冷了,使勁的在福爹的臂上

扭了兩下。

「起來!起來!開田了!」

臂上傳來的刺痛,終於使福爹睜開了眼睛來。

「幹甚麼?我才剛剛上床,妳大呼小叫的幹甚麼?」阿福爹瞇着惺忪的睡眼,極之不滿的對妻子埋怨道!

「哼!難為你說得出口,才剛剛上床?那我呢?我三更天就爬起來,為你做早飯,我才比你更渴睡,快!快!起來洗把臉,飯都開了,吃了飯,就下田去!」福媽一開口,就是嚕嚕囌囌的一大堆。

「我看妳真的有毛病,才剛剛洗了腳上床,那會這樣快就天亮?平常我還不是天天到時候就自己起來,怎用妳來叫我?」阿福爹說了幾句,又逕自倒在床上。

此時,福媽耳畔隱隱的聽到鷄叫。

「囉,雞都在啼了,你還賴在床上,醒來,快起來!」把床上的阿福爹又抓了起來,福媽又在振振有詞。

渴睡的人,以及被別人從夢中吵醒的人,脾氣一樣的壞,阿福爹四次三番被妻子吵醒,肝火直冒,也就不再是好聲好氣。

「老婆子,我警告妳,妳別再在我的身邊吵,田裏的活兒,我比妳還要緊張,但人總得休息的,剛回來吃過飯,又要我摸黑去幹活,不是要我的命,妳以為我是鐵鑄的?不用睡覺?」

見到丈夫大聲咆吼,福媽氣得渾身發抖。

此際,福媽已見到窗外透進來的光線,破曉的時候也終於來了。

抓住這個機會,福媽咆吼的聲音,比丈夫還要宏亮。

「好哇!還在做夢,你自己回過身去瞧瞧,天都亮了,人家早就吃完飯下田了,就是你才賴着不動,你自己瞧瞧,瞧瞧天色!」

聽到老婆這麼說,阿福爹也不由自主的往背後的窗子望去,就只那麼的一眼,阿福爹馬上就回過了頭來。

「妳神經病了?外邊黑漆巴巴的,說什麼天亮?不要活見鬼,妳別再嚕囌,小心我揍你!」

壓根兒不再理會老婆的大呼小叫,阿福爹用被蒙住頭,就呼呼大睡。

這下子可氣壞了福媽。

明明白白的是天亮了,連屋裏都不用再點燈,偏是阿福爹像盲了眼,還叫着外邊黑漆巴巴。

也不是受了阿福爹的恐嚇,怕他真的揍人,只是焦急田裏的活兒。

農村裏的人,習慣摸黑就起來下田工作,特別在這春耕的時候,多爭取一分時候,將來說不定多一份收穫。

眼看天已大亮,福媽是痛惜再蹉跎下去,今天的活兒明天還幹不完。何況,鍋裏的飯大概又要冷了,再和阿福爹吵下去,更划不來。

「好,你就睡吧,儘管睡得像死豬,我現在沒時間跟你講道理,今晚上回來,有你好看!」

悻悻的嚕囌幾句,福媽連忙收拾了一下田的工具,而且,把鍋裏的飯用籃子盛好,她逕自的下田去了。

※※※

田裏果然是熱鬧的。

不是嘛!天早就亮了,所有的人差不多已經都在幹活,只剩下福媽在此刻才氣呼呼的趕來。

「哎呀!阿福媽,你們今天怎麼回事,來得那麼晚?」

老遠,隔壁的牛叔,見到氣急敗壞趕來的福媽,擱下鋤,就叫嚷的招呼着。

抹抹額上的汗水,把盛飯的籃子擱在田畔,福媽也熟落的就跳下地裏。

「咦!福媽,今天怎麼啦!怎只見妳來?阿福爹呢?」隔鄰田邊的秋伯,見到福媽逕自在幹活,也好奇的跟福媽打個招呼。

這下子可好了,像見到無數親近的人,福媽立刻就把一肚子的氣洩了出來。

「別提了,那死鬼今天發了神經病!」

「開玩笑,福媽,好端端的,阿福爹怎會發神經?」秋伯一邊幹活,一邊喊過來說。

「對,阿福爹平常好勤力的,今兒幹嘛連影都沒有?」牛叔也在問。

「你們都不曉得,我三更天就摸黑起來燒飯,往日也就是天天如此的,飯熟了,我見阿福爹還沒起來,就叫醒他下床洗臉,哼!你們可知道那死鬼怎麼樣?」福媽想起剛才的事,說話還是氣呼呼的。

「他怎麼了?」

「哼!那死鬼硬說剛剛上床,死也不肯起床,還口口聲聲說我發神經!」

「福媽!這還有吵嗎?天都亮了這麼久,妳不會叫他自己瞧瞧天色嗎?」牛叔邊說邊笑。

「這還用說,我是叫他看看天色的,你們可知道那死鬼,簡直就是瞎了眼睛,他硬說天邊未亮,還說我再吵他就要揍我,秋伯,你們評評理,這有沒有道理?」

廣東人有兩句俗語:「寧敎人打兒子,莫敎人分妻!」明明聽見福媽在抱怨,不過,牛叔和秋伯兩人,也不希望再從中挑撥,讓他們夫婦之間的感情更形破裂。

雖然從表面的話來看,這是阿福爹的不對,可是,旁邊的人,做好做歹的,也幫幫忙為阿福爹解釋一下,也好讓阿福媽心平氣和,這是農村中人厚道的地方。

「阿福媽,妳也別生氣了,夫妻總得會吵兩句,也許阿福爹是太倦了,所以不想下田,妳就讓他歇一歇吧!」

「對了,平常阿福爹是挺勤力的,那會不肯下田,說不定他有點兒不舒服,有不希望讓妳知道了會擔心,那就自己歇一天,妳回去的時候,好好的問問他吧!」

畢竟是夫妻一場,憂戚相關的,聽了牛叔和秋伯的勸導,阿福媽的氣也消了一大半。

何況,想想也是道理,平日阿福爹真的是出了名的勤力,特別在春耕的時候,更是賣命,今天的不尋常,或者正如他們所講,阿福爹是有點兒不舒服,又悶聲不響,才會藉口不去幹活。

想到這樣,阿福媽更賣命的工作,鋤頭一下一下的犂下地裏,那勁力毫不比男人軟弱!

日薄西山,忙了一整天,心裏又惦着家裏的丈夫和孩子,福媽提起飯籃,拖着疲乏的腳步回到家裏。

孩子是好好的在家裏玩,阿福爹卻還是沒有起床,也來不及在鍋裏生火燒飯,福媽便跑進房裏去看丈夫。

阿福爹還在睡覺,鼻息很均勻的,也不去吵醒他,輕輕的摸摸他的額。

幸好,沒有發燙,和平常人是一樣。

也許阿福爹只是頭痛,沒有甚麼大毛病。

躡手躡腳的關上房門,吩咐了孩子,別去吵醒爹爹,福媽就往廚裏做飯。

還剛剛在炒菜,阿福爹的聲音就在外頭響起來。

「阿福的娘,阿福的娘,妳是怎麼回事,還不把我叫醒!」

聽阿福爹的聲音,可真的是中氣十足,不用說毛病,簡直是生龍活虎似的。

沒來得及應他,阿福爹的人已衝進了廚房。

「喲呀!糟啦!阿福的娘,妳發甚麼神經,天都亮了,妳幹嘛不叫我起來下田去?」

炒着菜的鏟子也停住,阿福媽叫起來。

「你才是發神經,剛收了熱頭,天都快黑了,還下甚麼?你不是說倦嗎,回床多歇一會吧!」

阿福爹一聽老婆的話,直衝到老婆的臉前,手指頭就差點兒點着福媽的鼻尖。

「妳瞎了眼?妳才是睡昏了頭,妳不睜開眼看看,天開始亮了,還賴在床上,快,快給我盛飯,我要下田了!

把菜兜在盆子裏,福媽用圍布抹抹手上的油氣,冷冰冰的說着:「今天早上叫你去下田,你就嚷疲倦,現在瞎叫甚麼?天亮天黑我不比你清楚?你不去問問秋伯,今天一整天,我都在田裏幹活,現在輪到你操心?」

「我瞧妳才是有毛病,晝夜不分,妳睜開眼瞧瞧看,外邊的天亮了,快給我盛飯,我現在沒空跟你吵!」阿福爹指着外邊的天色,對妻子咆哮!

福媽看了一眼,就看到月亮已在爬出來了,天黑漆漆的,隔鄰牛叔家都沒有燈了,就只有她家裏的漢子在窮叫,忙了一整天,她連跟丈夫吵架的精神也沒有。

「你要幹甚麼,自己去幹吧,我懶得跟你分道理,今天你是瘋了,你不吃飯,我跟阿福要吃!」

見福媽那種態度,阿福爹簡直就直在頓足,氣憤之餘,也懶於分辯,抓起了盛飯的籃子,就自己在弄飯菜。

「他媽的,娶了這樣的老婆,真是活見鬼,晝夜不分的,妳不在乎幹活,我可在乎,要不然,年底收成不好,大家喝西北風過年!」

冷瞅着阿福爹盛飯,福媽在餵着孩子,本來不想再跟他吵,此刻忍不住又頂撞幾句。

「你才不在乎幹活,人人在忙的時候,你就躱在房裏睡大覺,要不是我出去幫手,今天還能犂了兩畝地?」

阿福爹對妻子的話,不瞅不睬,他心裏焦急着天色已晚,田裏的風兒又多,把飯盛好之後,也不打話,就氣呼呼的像一陣風,衝出屋外。

瞧着丈夫的背影在門外消失,福媽忍不住還罵了幾句。

「哼!神經病,摸黑去下田,倒希望他掉在糞池裏,弄個臭氣沖天才好!」

※※※

荷着鋤,挽着飯籃子,阿福爹帶着一肚子的氣,跑到外邊去。

天已經亮了,天色灰濛濛的,看來今天見太陽的機會不多,是個陰天嘛!

確實是好奇怪,明明今天已經比平日晚了開田,田裏應該是很熱鬧的。

隔了一個冬,家家戶戶的田,泥土硬得龜裂,才開始下田三四天,大夥兒都忙着鬆土的,可是,今天的田地裏,怎麼靜悄悄的沒有人影?

大夥兒上那去了?

仔細的想一想,過了正月十五已好多天了,又不是墟期,也沒有誰家娶親,生日,怎會大夥兒都不開工?

真的想不出道理來!本是想去敲敲牛叔的門,瞧瞧他在幹甚麼?也打聽一下村裏發生了甚麼大事,啥道理沒有人下田去?

可要心痛過了的時間,已經是遲了兩個時辰才開工,要再從田裏走回牛叔家,一來一回又會浪費大半個時辰,那麼今天更不用想幹活了。

蹩着一肚子的疑團,阿福爹還是狠下心來,把籃子放下,便使勁的鬆土。

心裏面想着,好歹也要晚上回家,問問老婆,看看到底大家發生了甚麼事情,怎會沒有人下田的!

※※※

心裏好恨阿福爹在發神經,三更半夜的跑去鬆土,可是白天忙了一整天,腰酸背痛,洗完了碗碟,當真再也打不起精神來,摟着孩子,福媽就回房去睡覺了。

也不曉得阿福爹是甚麼時候回來的,反正,阿福那孩子半夜爬起床便溺的時候,福媽就瞧見阿福爹已在身邊呼呼大睡。

心裏暗自好笑,算準了丈夫一定出到田裏,見到漆黑一片,便悄悄回來爬上床,只是自己一上床就睡得死了似的,才不曉得他是甚麼時候回來。

鄉下人有個高明的地方,不用看時鐘,也不用瞧天色,幾乎已經知道是甚麼時候,當阿福這孩子從房回來,才爬上床,福媽就算準了還有一個時辰好睡,翻了個身,又繼續尋她的夢去了。

再度爬起床的時候,福媽已經是精神抖擻,洗了米,又專心的做飯,好讓阿福爹開田的時候,不用捱餓!

飯水在呼嚕呼嚕的滾着時,福媽的心也在嘀咕,一天不尋常就算了,這是怎麼的一回事,今天還是一樣?

經常,飯水剛滾燙的時候,阿福爹就會爬起床去洗漱,昨天要自己去叫他起床,已經夠奇怪了,今天又是一樣不曉得起床,實在太不尋常了。

畢竟是憐惜丈夫的,見他貪睡,也就讓他多睡一會,但飯好的時候,福媽再也忍不住了。

跑回房間,就推着直扯鼻鼾的阿福爹。

「喂!起來啦!昨天晚了起來,今天可不能再晚了。」阿福媽在喚着丈夫。

「別吵好嗎?才剛睡着,鬆了一天土,妳就那麼狠,不讓我多睡一會!」阿福爹的聲音是遲緩的,一副精疲力倦,沒有睡醒的模樣。

「大清早,我不想跟你再吵,你倦死了也得起來吃飯,要不然,我就把你推在地上,瞧你肯不肯大冷天在地上再睡得着!」福媽一邊推着丈夫,一邊大叫着。

勉強的睜開眼,往窗外瞧了一眼。

「老婆,唉!妳是害了甚麼毛病?老要折騰我,妳瞧,天才黑下來,月亮也是剛在頭頂,還得要等好久才天亮,妳就讓我多睡一會吧!」阿福爹也實在是沒有勁再跟老婆吵架,只好用求饒的口氣,準備跟妻子妥協。

真的奇怪,福媽居然也沒有大聲咆哮,見阿福爹這樣子說,默然不響的回過頭去,便往房外跑了。

伸了個懶腰,打個呵欠,阿福爹拉好了被子,正準備再躺回床上。

剛要閉上眼睛時,臉上一片冰涼,一塊冷冰冰的毛巾,已伏蓋在他的臉上。

雖然此刻是春天,但春寒料峭,特別是這半夜的時刻,冷不防被蓋上條凍冰冰的毛巾在臉上,真使人機伶伶的直打寒顫,縱使還有睡意,也都被臉上那突來的冷意,全都趕得跑了。

連忙抓開了毛巾,阿福爹跳了起來。

「妳搞甚麼鬼?半夜三更,開這種玩笑!」

瞧見丈夫在咆哮,阿福媽肚子裏暗地好笑,但臉上也是一派冷冰冰的。

「誰有空跟你開玩笑,這還是三更夜半?你到底出了甚麼毛病?飯已經盛好了,吃完飯,你馬上給我滾到外邊去開田!」

「開田!老天!我剛剛回來沒有多久,開甚麼田呢?」

「你剛回來?哼!阿福上半夜上茅房的時候,我就見你已經睡得像死人,你還在撒謊?」

「是呀!阿福上茅房我也知道,誰說我睡得像死人,那個時候我是剛上床啊!」阿福爹的樣子,倒不像是裝假,真個是冤枉無比似的。

可是,福媽也夠狠心,壓根兒不跟丈夫耍這一套,板起臉,一副毫不妥協的表情。

「我沒有時間跟你在對磨,你無論如何也要下田去,昨天已懶了一天,今天還想躱懶,你真的是想我們冬天的時候喝西北風?」

「我也不是跟妳鬧着玩,我是做了一天的工,我現在一定要歇下來!」阿福爹的口氣也很強硬。

「你也不怕丟臉,不怕左鄰右裡笑話你的?昨天你整日躱在床上,我在田裏,秋伯牛叔個個都問起你,你今天又不去,就不怕人家以為你躱在家裏長楊梅大瘡,所以見不得人?」

福媽的話,倒提醒了阿福爹,一整天獨個兒在田裏鬆土,真的是甚麼人也沒瞧見,而老婆現在說她自己去幹活的時候,見着了牛叔跟秋伯他們。

這兩天,老婆跟自己,好像是分開晝夜似的,自己明明見到天色大亮,老婆偏說是半夜,而自己看到月亮仍在頭頂的時候,老婆卻偏要說是破曉,想來事情一定有點蹊蹺,要不然,怎會兩夫婦會把晝夜完全顛倒?

「好!去就去!我看妳準是有了毛病,顛倒晝夜,我就跟你出去瞧瞧,瞧到底是誰理虧,三更半夜要我去開田,那門子的道理!」

被冷毛巾的冰涼趕跑了睡意,加上了心裏面真的有陣陣疑團,阿福爹竟就真的跑下床來,並且開始吃飯。

「你瞧,天亮了,我沒騙你吧!還不快點吃完飯出去?」福媽見丈夫在吃飯,又見外邊天色,便得意洋洋的向丈夫嚕囌。

阿福爹也不是真的瞎了眼,窗外的天色,他當然也瞧得見,只不過,他所瞧見的天色,與妻子口中所講的,是剛剛相反。

可是,再吵下去,也只會連孩子也要驚醒,阿福爹三扒兩撥把飯吃完,便拉起老婆,準備一塊到屋外看看,也好找別人來理論,事情總該有個分曉的!

※※※

剛開門踏出屋外,福媽已遙遙指着田的那一邊,振振有詞的嚕唆着。

「囉!你自己瞧瞧,牛叔已經在開工了,還說我硬把你叫醒?」

阿福爹聽了妻子的話,目定口呆,當他踏出屋門,只覺得眼前是漆黑的,天根本未亮。

黑夜裏,人的視力總是變得很弱,又那能看到十多丈外的田裏情形,除非人有夜貓子的眼,可是,福媽就竟說看到牛叔在田裏幹活,莫非福媽是夜貓子的眼?

「我為甚麼瞧不見?我連三四碼之外的地方也瞧不淸,妳就有這種本事,還能見到牛叔在田裏?」阿福爹冷冷的向妻子諷刺。

「哼!你瞧不見,天亮得像中午,你居然瞧不見田裏邊的人?你大概還沒有睡醒。」毫不客氣的,福媽便反唇相譏了。

那麼,這到底是大白天還是黑夜?阿福爹真的是十分迷惘。

「妳說,妳瞧見牛叔穿甚麼衣服在開田?」

「穿棉背心,藍色的,」福媽立刻就回答。

「好,妳真有千里眼,咱們便過去瞧瞧!」阿福爹無可奈何的說。

※※※

夫妻倆真的來到田邊。

在阿福爹的眼底裏,田邊還是黑暗的,這應該是半夜的時候嘛。

不過,來到田邊的時候,阿福爹可真的是嚇了一跳,因為,藉着微弱的月色,他真的瞧見,牛叔還在自己的田裏工作,而他身上所穿的,正如自己的老婆剛才所說,是件棉背心,只不過,迷濛的月色,使他在此暗淡的環境裏,分辨不出背心的顏色。

而且,更令阿福爹吃驚的,還不此這些,他不但瞧見了牛叔,也瞧見秋伯,還有許多村裏的人,都正在田裏起勁的在幹活。

「怎麼樣?我沒騙你吧!大家都已經在幹活了,就是你一個人來晚了!」

見到丈夫目定口呆,阿福媽便有聲有色的在敎訓丈夫了。

「天!你們瘋了,你們全瘋了,半夜三更,都在田裏工作,你們全是瘋了!」阿福爹沒有回答老婆的話,不過,他的呼叫卻是徬徨的,驚駭的。

阿福媽還沒有回答,正在工作的牛叔,忽然停下手來,並轉過頭看着阿福爹。

縱使,在阿福爹的眼中,月色是依稀的,但距離那麼近,他依舊可以清晰的看到牛叔的臉。

牛叔的臉跟阿福爹一向所熟悉的並沒有兩樣,可是,阿福爹吃驚的,是牛叔臉上那詭秘的笑。

牛叔平日的笑,阿福爹印象中是親切的、和藹的,但如今,這種笑意好陌生,好可怕,因為那笑意是詭秘的,甚至像有點兒猙獰。

「阿福爹,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?」帶着詭秘的笑,牛叔向阿福爹在打招呼。

無論一個人的意志有多麼堅強,無論一個人的膽子多大,但處於阿福爹此刻的境況,也會驚得心志全喪!

在阿福爹眼中,這時一直是黑夜,而黑夜的田裏,竟有那麼多的人在摸黑幹活,而熟悉的牛叔,竟還向自己展露個詭秘的微笑,這一切……

「你們瘋了,你們瘋了,你們半夜三更的在幹活,你們……!」

阿福爹在拚盡喉嚨的大叫。

忽然,田裏每個人都停下手來,忽然,所有人都向阿福爹望來,就連阿福媽也是。

而每個人的臉上,都掛着微笑,那微笑,跟牛叔剛才的笑,完全是一模一樣,那微笑是猙獰的,詭秘的。

「阿福的娘,阿福的娘,妳幹什麼也這樣看着我,妳別跟他們瘋在一起,阿福的娘……」

阿福爹使勁的拉着妻子雙肩,拚命的搖着。

可是,阿福媽並沒有回答丈夫的話,只是,那詭秘的笑意更濃。

「阿福的娘,妳說話啊,妳回答我啊!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妳別這一樣瞧着我笑!」阿福爹神志有點兒紛亂,他甚至有點兒語無倫次的。

還是沒有話,田裏邊的人,放下了手上的耕具,四面八方,向阿福的爹湧過來。

田裏很靜,沒有半點聲音。

只是,每個人都圍着阿福的爹,每個人的臉上,掛着劃一的,那深沉,猙獰又詭秘的笑!

「你們要怎樣?你們要怎……」

※※※

「你們要怎樣?你們要怎樣?」

每個人像要衝上來,每個都在伸着手,要抓向阿福的爹!

阿福爹心膽俱裂的在嘶叫!

「喔!喔!喔!」

忽然,遠處有鷄在啼叫!

就在鷄啼開始的時候,忽然,像奇蹟一般,圍攏在阿福爹身邊,那些阿福爹又熟悉的人,就像一陣風,一陣飄忽的煙霧,散開了,然後消失乾淨了!

連阿福媽也沒有影子兒!

所有的人,所有猙獰,詭秘的笑臉,剎那間,像煙霧消失得無影無蹤!

天要破曉了,第一道曙光,已令天邊吐出魚肚白色的光芒!

環視廣闊的田野,靜悄悄的,因黎明的來臨,漸漸的,好淸晰,好清晰的完全浮現在阿福爹眼前。

然後,阿福爹像瘋了一樣,向村裏狂奔,口中喊着妻子、兒子的名字!

※※※

天大亮了。

阿福爹也回到村子裏去。

村子裏沒有一個人。不,應該說,村子裏沒有一個生存的人。

搜遍了每一家,每一戶,包括自己的家。

村裏每個人,每一戶,阿福爹都全認得,他們都沒有離去,他們全在自己的家裏,只是他們全都死了,全都沒有呼吸。

就連阿福爹自己的家,阿福的娘躺在床上,阿福這孩子靠在他娘的身邊,不過,他們也是沒有呼吸,他們也是死去了多時!

整條村,除了阿福的爹,沒有生存的東西!

不,還有,還有阿福爹家中養的一隻鷄,剛才啼叫的,就是這隻鷄吧!

這是村裏唯一生存的,一隻鷄,一個人——阿福的爹!

再沒有別的生存的東西,人全死光了,所有的牲口也死光了。

整條村子,就只有一個人,一隻鷄,避得了這場瘟疫,就只有他們才生存下來。

兩天之前,阿福爹到鄰村去趁墟,那一天,他很晚才回家的,回家的時候,他是帶了一隻鷄回來,那隻鷄是他在墟裏買的!

想來,就在那天,就在那天村裏鬧了瘟疫,在阿福爹回來的時候,村裏就沒有任何生存的東西了。

這兩天,這兩天阿福爹所見的妻子、兒子,全都是死過去的人,這兩天只是一個可怕的噩夢!

這兩天,阿福爹只是跟妻子、兒子的鬼魂相處。

剛才在田裏見到的,也全是村人的——鬼魂!

怪不得,阿福爹眼中的晝與夜,跟妻兒和村人的晝與夜,完全相反,原來,他們已經都不再是生存的了。

正在加載第14集 問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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