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6集 銀姑

第06集 銀姑

揚州附近,有個謝家集。

謝宗是謝家集裏最有錢的人家,世代都是開漆器店的,到了謝宗這一代,因為謝宗的勤奮努力,生意做得越來越大。如今,謝宗店裏所造的漆器,自鎮江,經常州,無錫,蘇州而運到上海市出賣。謝家的房子越蓋越大間,每年祭祖,也是謝宗這一家最熱鬧,最了不起。這一天,謝宗張燈結綵,集上稍有名望的人,都成了謝宗家的客人,只見謝家門前賓客進進出出,穿梭不絕,看來謝家今天辦喜事。

有好事者,扯着謝家的長工阿誠,低聲打聽。

「阿誠,怎麼這樣熱鬧?你家老爺今天擺大壽?」

阿誠正忙得上氣不接下氣,白了那詢問者一眼,道:「你見鬼,甚麼老爺擺大壽?今天是咱們老爺為少爺成親,你別來煩我,花轎馬上要來,你快讓開。」

阿誠說完,匆忙的又走開去打點,只餘下那個詢問的莊稼漢在發愣,只見他伸手往自己短短的頭髮一抓,茫然的喃喃自語:「怎麼回事?謝老爺的少爺不是年前癆病死的嗎?怎會還討媳婦?」

忽然,一隻粗大的手,往那發愣的莊稼漢的肩膊一拍,聲音響起:「阿洪,你這傻瓜,有甚麼好驚奇的,人家謝宗有錢,這幾年發了財,拿隻生鷄就娶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去守活寡,夠你這楞小子羡慕一世。咱們是在泥裏打滾一生,也未必找到個燒飯的。走吧,幹活去。」

那叫阿洪的莊稼漢朝說話的人看了一眼,肩起鋤頭,便和那年青人,一塊離開張燈結綵的大屋了。

「玉和,你對謝宗家的事倒知道得清楚,你可知道,誰家那麼狠心,把自己的女兒送給謝宗作媳婦?」阿洪一邊走,一邊向身邊的伙伴問。

「我也不清楚,不過前天我聽謝宗家那漆器師傅說,那新娘是前面施家橋的人。唉!大概是窮人家吧,要不然,誰肯把自己的女兒送給個靈牌!」

就在兩人向田邊走去時,迎面來了一行儀仗隊,「的的咑咑」的。儀仗隊的後面,是一頂由八個人抬着的花轎,正向謝宗的大房子走去。

當花轎經過阿洪兩人的身邊時,依稀的,他們聽到裏面傳出悲慘的哭泣。顯然,花轎裏面的姑娘,也知道自己的下半生,將陪着一個靈牌渡過,她在哭着自己淒楚的命運。

花轎去得遠了,阿洪和玉和,心頭都被那悲悽的哭泣,影響得心裏煩躁。可是,這是有錢人家的事,他們很有自知之明,他們是管不了的。事實上也不敢管,誰不曉得謝宗在謝家集的勢力有多大?

花轎停在謝家的大門,鞭炮響得震天,長工阿誠手裏捧着一隻雞,站在門口迎接新娘。

聚在門口看新娘的人越來越多。

在謝家的前廳,聚滿了人,神桌上的香燭,早就燃得亮亮的。謝宗夫婦,長袍馬褂,坐在八仙桌前。雖然這是辦喜事,但謝宗夫婦的臉上,都沒半點絲毫喜悅的神色。他們僵直的坐着,兩雙眼睛冷冷的瞅着被揹過來的新娘。

剛才在門前張羅的阿誠,此時手捧漆黑的靈牌與生鷄,待堂倌一開口,便要和新娘交拜天地。

因為謝宗夫婦臉色陰沉,所有的賓客,不由受了他們的影響,本來鬧哄的大廳,此時變得肅穆和陰沉。一時間,給人個錯覺,這簡直不是辦喜事,而是大家在參加喪禮。

當堂倌的聲音一響起,新娘子跪在地上,手捧生鷄和靈牌的阿誠,也隨着跪下,開始交拜天地了。在堂倌唱着新人互相交拜時,每個賓客的心絃,都突然收緊。

眼看着新娘徐徐下跪,和阿誠手捧的靈牌互拜時,大家都不由得心頭嘆息,自這一刻開始,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,便註定要把自己的往後光陰歲月,奉獻給那塊靈牌,這是一件多殘酷的事!

雖然,每個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人與生鷄交拜,但誰也沒有留意,一滴珠淚,自那覆着紅巾的鳳冠裏,滴在地上!

是新娘躲在紅巾的後面哭泣,其實,自上花轎那一刻開始,新娘的淚就没有停止過。

坎坷的命運,早已經被註定,任她哭斷了肝腸,也是不能改變,多可憐!

※※※

「夜了,新奶奶,您休息吧!」丫頭臉對着那兩枝高高的紅燭和漆黑的靈牌,不由有點心慌,已經晚上九點多了,新娘還是端坐着,一動也未動。

還是三伏天,但不知怎地,丫頭覺得新房是一遍陰凉,想起少爺生前就是睡在這間房,丫頭更是遍體生寒。她真的擔心,這樣陪着那新少奶奶,不知要捱到甚麼時候。平日就聽管家三婆說過,少爺房裏不乾不淨,丫頭越想越驚,也不顧禮貌,便開聲催促新少奶就寢。此時,新娘已經把臉上的紅巾除下來,看她皮膚白皙,也算十分漂亮。只是那雙眼睛,哭得紅紅腫腫,而且神色中充滿了幽怨,丫頭見她那副可憐的模樣,也打從心底裏對她生出同情。

「妳出去吧,時間也很晚了!」新娘開口,聲音柔柔的,看來是好教養人家出來的姑娘。

「那怎可以,我……我還要侍候新奶奶您!」雖然,丫頭是希望早點出去,但也不能不敷衍敷衍。

「不用妳侍候了,妳下去吧!」新娘的聲音仍然是很輕柔的。

丫頭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可怖的房間,聽了新娘這麼說,十分高興,道了晚安,替新娘把門關好,便離去了。

環視了整個房間一眼,雖然,房間裏的佈置不錯。那些傢具,差不多都是酸枝木做的。櫃上那個時計,更是由上海買回來的,一切均是那麼的舒適。可是,在新娘的心中,這充滿了名貴陳設的房間,卻是空洞得有如墳墓。

人家的洞房,是溫馨的,甜蜜的。而這兒,一切是冷冰冰的,死寂的,鳳冠霞帔的新娘子,別說連合卺酒也沒有喝一杯,而陪伴自己的,是一塊冰冷,陰森,漆黑的神主牌。

心裏越想越難過,把身上的嫁衣全脱下來,悲慟之時,伏在冰冷的床上,又嗚咽起來。

正哭得傷心,忽地,一股陰寒的風,不知那兒吹來。新娘抹了淚,猛地抬起頭來。

花燭依舊燃焼着,燭光映在黑漆的靈牌上,不知怎地,給人一種可怖的感覺,就彷彿靈牌上有對青色的眼睛,在窺視房裏的情形。

新娘的目光看了那靈牌一眼,不由自主機伶伶打了個寒顫。

就在這時,迎面一陣陰寒的風掠過,新娘全身震顫,環視房間一眼,每個窗子明明是關得好好的,風是從那兒鑽進來?

房間裏一片黑暗,新娘坐在床上,把被子抓到胸前,這是下意識保護自己的一種本能動作,而

她的心簡直就嚇得要停止跳動。

黑暗的房間,是死寂的,沒有半點聲息。但是,新娘坐在床上,還可以感覺得到,那股陰寒的風,還不斷的吹過來。

新娘想喚人進來,但又不敢,自己此刻只穿着褻衣,又怎能讓謝家——在她來說,還是一群陌生人,進來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?

怎麼辦?新娘恨不得自己能夠馬上暈去,不用處於這可怕又黑暗的環境中。

死寂的黑暗中,新娘依稀可以聽到,櫃上那時鐘「的嗒的嗒」的聲音一下一下的響着。但在新娘的耳裏聽來,這有節奏的「的嗒」之聲,是很怪異和可怖的。

迷糊的,新娘將眼睛睜得老大。在黑暗中,她甚麼也看不見,卻又隱隱覺得,在這一片漆黑中,一對青幽幽的眼睛在看着自己。

新娘覺得全身在發抖,她趕忙把眼睛閉上,抓住被子蒙過頭。眼睛雖然已閉上,人也鑚進被窩裏,但心中仍舊覺得,那對青幽幽的怪眼,也鑽進被窩裏,仍舊盯着自己。

本來,這是三伏天,但人蒙在被窩裏,不但不感到悶熱。相反的,她覺得床是冰冷,被窩也是冰冷,就算連自己的呼吸,也没有半絲人氣似的。那可怕的感覺,令她覺得,自己是睡在冰冷、沒有生命的墓穴中。

新娘怕得哭起來,她仍舊把眼睛死閉着。她實在害怕,假如眼睛睁大,會看到可怕的東西。

「閣閣」,忽然,耳畔響起了兩下聲音,雖然蒙住了頭,但那聲音仍然可以聽得清晰。立時,被窩裏的新娘子,感到汗毛直立,她有個直覺,可能是鬼魂要出現了。

就在她嚇得心房都要停止時,聲音又再響起。

「新奶奶,您睡着了嗎?」

聽到這個聲音,新娘如獲救星一樣。因為她認得,那叫嚷的聲音,就是剛才侍候自己的丫頭。

她連忙掀開被子,但眼睛依舊不敢睜開,大聲的回答:「妳快進來吧!」

聽到門「咿呀」一聲被推開,並有碎步聲踏進房間。新娘的一顆心,才感到舒服了許多。漸漸的,有了勇氣,把緊閉的眼睛睜開。

新房又恢復了光亮,因為那丫頭拿了一枝蠟燭進來。

「新奶奶,您膽子真大,竟……竟敢在黑暗中睡!」丫頭說。

新娘苦笑了一下,剛才實在太驚慌了,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那丫頭才好。

「對了,是老奶奶吩咐我進來,瞧瞧新奶奶有甚麼需要?」丫頭說。

有個人陪伴,新娘的膽子也恢復了許多,她道:「妳叫甚麼名字?」

「春梅!」丫頭答。

目光不自覺又停在那漆黑的靈牌上,雖然靈牌只是一塊木頭,但新娘在下意識中,依舊感到,靈牌上彷佛有對青森森的眼睛,盯着自己。想起剛才的可怕,新娘又自心底打了個寒顫。

「春梅,妳別走,今晚在這裏陪我睡!」新娘忽然向丫頭提出這麼個要求。

春梅的臉色,赫然變得蒼白。

「不,不,新……新奶奶,這是少爺的房間,我……我做下人的,不能睡在這兒!」春梅失聲的說。

新娘聽到春梅的話,心頭一凜,怯生生的問:「少爺生……生前就住在這兒?」

「是……是…當然囉!這是少爺生前所睡的房間,他……他雖然死了,可是,他……他依舊不喜歡我們進他的房。」春梅顫聲說,她的眼神中,流露出可怖的光芒。

想起剛才的可怕情形,再對照一下春梅驚駭的神色,新娘更沒有膽量獨個兒在這房間裏。

「春……春梅,妳見過少爺的鬼魂?」新娘艱澀的,向春梅打聽:「我……我的意思是,你們少……少爺的鬼魂出現過?」

春梅的臉色,更蒼白了,只見她使勁的搖頭,說:「新奶奶,您別嚇我,我……我才沒有見過少爺的鬼呢!」

眼看春梅的表情,不像說謊,新娘比較定心。又道:「既然沒有,春梅,妳就留下來陪我一夜吧!」

「不,我不敢!」

「春梅!」新娘神色慘白,辛酸的淚從眼眶流下來,她淒涼的說:「我求妳,陪我一晚,我求妳!」

春梅看到新奶奶的樣子,楚楚可憐,想起她年紀輕輕的,就要在這兒守一生活寡,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。

「春梅,我……我跪下來求妳,妳留下來吧!」新娘一邊說,一邊要跪在地下。

這下子,春梅可方寸大亂了,她連忙的道:「不,新奶奶,快別這樣,我受不起,妳請起來吧,我……唉!我留下來就是了。」

新娘見春梅肯答應,大喜過望,便說:「謝謝妳,春梅,謝謝妳!」

「新奶奶,我……我留下來倒可以,但……但可,別把蠟燭吹熄,我怕黑的!」春梅臉青唇白的說。

「好啊,我也怕黑,剛才……可不是我把蠟燭吹熄的,是它自動熄的!」新娘答。

春梅聽了新娘的話,又是一驚。

「快上床吧!」新娘催促道。

這新房實在太陰森了,特別是那塊靈牌,看起來可怖非常,春梅再不客氣,把外衣脱下,連忙也鑽上床去。

房間裏有了燭光,身邊又躺了個丫頭,新娘的心定了下來,正待閉上眼睛,忽然,身邊的春梅發出了可怕的呻吟。

「妳……妳怎麼了?」

看見身邊的春梅,臉色青幽幽的,好像很痛苦的樣子,額上還在冒着冷汗,新娘不禁吃驚起來。

「我……我很辛苦。」春梅呻吟地說。

「妳那裏不舒服?肚子疼?」新娘焦急的問。

「新……新奶奶,我全身不舒服,妳……妳放我回去吧,是……一定是少爺不高興我在這兒,妳放我回去吧!」春梅斷斷續續的說。

老聽春梅提着「少爺」,新娘只覺遍體生寒,但她怎能讓春梅走?她實在沒有膽量,獨個兒在這房子裏捱到天亮。

「春梅,別胡思亂想,我……我找點藥油給妳搽搽!」

新娘竭力的安慰着春梅,但她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。

新娘走下床,四處尋找,終於找到了藥油,,她親自替春梅塗上。

「好點兒嗎?」

春梅的臉色,由青轉白,白得連半點血色也没有,而那些冷汗,還在冒着。

「新奶奶,我……我知道,是……是少爺不許我躺在這兒,塗藥油也沒有用,我求妳,放我離去吧!」春梅苦苦的哀求。

「怎會這樣?少爺已經死了,妳別胡思亂想。」儘管新娘子這樣安慰春梅,可是,她自己亦明白,春梅的話是有道理的,可是,她怎能讓春梅離去,要是春梅離去,她不敢想像,自己該怎樣渡過這一晚。

「新奶奶,妳……妳放過我吧,我一定要出去,少爺……少爺他生氣了。」春梅似乎有點語無倫次。但明顯的,她此刻的心中,實在是驚慌非常。

「春梅,妳忍耐下吧!」新娘還在作最後的努力,想把春梅挽留。

可是,一切的挽留都沒有用,春梅掙扎的跳下床,再也不理會她那位可憐的新奶奶哀求,飛也似的,離開了房間。

春梅一離去,新娘又陷於絕望的恐懼中。

燭光在春梅離去後,像剛才一樣,自動的熄滅了,新娘在極度的震顫下,只好又把被蒙頭,眼睛緊緊的閉上。

眼睛雖然閉上,眼前是甚麼東西也看不到,但感覺上,她仍然覺得,靈牌上那對青幽幽的眼睛,已貼到被窩中,凝視着自己。

心裏想起春梅剛才的話,新娘更慌亂了,為甚麼自己躺在床上,除了害怕外,還不覺得甚麼不舒服,而春梅一躺上來,就臉青唇白的冒冷汗?新娘實在不敢再往下想……

本來就夠可怕了,但接踵而來的,新娘覺得,有個聲音,低低的喚着:「銀姑,銀姑!」

但仔細再聽,卻是甚麼聲響也沒有,新娘驚得哭起來,因為銀姑正是她的小名,她驚駭的,是誰在叫喚自己?

那聲音像來自九幽,像是很遙遠,但仔細的去聆聽,卻甚麼也聽不到,這一切,似幻覺,又似真實。

想呼喚,銀姑卻發現,自己喉間像塞了樣東西,連聲音也發不出來。

被窩中,眼睛閉上,卻依然感覺得,靈牌上那對青幽幽的眼睛,鑽到被窩裏盯着自己。那聲音,那呼喚自己的聲音,像來自虛無飄渺間,斷斷續續的。

假如不知道甚麼是心膽俱裂,看看銀姑的情形,便能明白,可憐的銀姑,連聲音也發不出來,只有眼淚,那泉湧的眼淚,把冰冷的枕頭,濕了一大片!

※※※

天剛亮,銀姑便起來向謝宗夫婦敬茶了。

一夜不見銀姑,她憔悴得那麼厲害,雖然施上了脂粉,仍然掩飾不住,她的眼睛已哭得又紅又腫。

當謝宗接過銀姑的茶,呷了一口,把茶擱到桌上,輕咳了一聲,算是清了喉嚨,便對這個新媳婦訓話了。

「銀姑,妳已經踏進了我們謝家的門,以後妳生也是謝家的人,死也是謝家的鬼,我們家在這兒,是最有名望的,因此,妳可要記着,千萬別做出半點羞辱了謝家的事,知道嗎?」

「是,公公教訓的是,媳婦一定會遵守!」銀姑可憐兮兮,但恭敬的應着。

謝宗對這個新媳婦瞧了一眼,似乎也覺得她很可憐。清清喉嚨,又開口了。

「唉!我也知道,這樣子很為難妳,咱們五代單傳,只有鎮國一個兒子,卻想不到他那麼短命,現在把妳娶過門,要妳獨守空房,是很委屈妳!」

謝宗的話,又令銀姑想到自己可憐的命運,已經哭得紅腫了的眼,又泛起淚水來。

「不過,銀姑,妳放心,只要妳好好為我們鎮國清守,待得幾年後,我會替妳抱一個孩子回來,孩子就算是咱們的孫子,妳就算在這撫孤守節,將來咱們過世,偌大的家業,就交給妳了,知道吧!」

「是!謝謝公公體貼!」銀姑幽幽的答。

身邊的老奶奶,看到銀姑垂手站着,也覺她可憐,便柔聲的說道:「妳下去歇歇吧,這兒有下人來打點!」

銀姑漫應了一句,卻仍是站着,沒有退下去的意思。

謝宗夫婦覺得奇怪,正待開口,突然,銀姑嘆了一聲,雙膝跪在地上。

謝宗夫婦,臉臉相覷,媳婦的舉動,令他們錯愕了。

只見銀姑滿臉淚痕,哀戚的說:「公公,婆婆,媳婦想求您們一件事,請您們答允!」

謝老奶奶心中不忍,忙道:「銀姑,有甚麼事站起來講,不用跪下來啊!」

銀姑卻仍然跪着,不肯起來,嗚咽的說:「媳婦只求您們一件事,我再也不要睡那間房子,求您們讓我在別的房間睡,就算是柴房,丫頭的房間也好,只要不睡少爺以前住的那間房!您們答應我吧!」

謝宗夫婦想不到銀姑竟向自己提出這麼一個要求,頓時,夫婦倆臉色都變了,特別是哪位老奶奶,臉色竟變得十分蒼白。

還是謝宗開口,本來,一個早上,他對銀姑都是和顏悅色的,但此刻,他的臉色卻沉下來,聲音也變得嚴肅。

「不成話,太不成話了,鎮國是妳的丈夫,妳得放明白點,雖然他已經過世,但他依然是妳的丈夫,妳別忘了,昨天妳已經和他拜過堂,那是他生前的房間,妳是他的妻子,妳就應該住到那房間去,好好的陪他。」

銀姑叩着頭,悲悽的哭說:「公公,我知道,可是,我一定會在這兒,好好的守着他,只是,別讓我再在那房間睡,我……」

「混帳!妳一進門,就想造反了。銀姑,我告訴妳,妳是謝家的人,鎮國是你的丈夫,妳非要陪他不可,這件事你不用再說了!」

壓根兒不再理會銀姑的要求,謝宗夫婦站了起來,相繼步入後堂,對那仍然跪着的銀姑,不再加以理睬。

銀姑哭得很傷心,雙腿已跪得發麻,但已入了後堂的翁婆,心腸似乎是硬到了底,不再出來了。

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一個怯生生的聲音,在身邊響起:「新奶奶,妳起來吧,再求也是没用的,老爺和老奶奶,是不會答應你的。」

銀姑轉過頭來,看到對自己談話的,正是昨夜自己要她陪伴的春梅。

在春梅的扶持下,銀姑自地上站起來,忽然,她一把抓住春梅的手,顫聲的說:「春梅,你一定知道許多事,妳一定知道,他們為甚麼要這樣狠心,迫我在那間鬼房子中睡!」

春梅被銀姑這樣一問,臉色又白了,但是,從她的臉色一看,銀姑更明白,春梅一定知道理由,所以,她更不肯放過春梅。

「春梅,妳是知道的,妳一定要告訴我!」

「新奶奶,我……我不敢,老爺會打死我的。」春梅驚慌的說。

「來,到院子裏,妳一定要告訴我,春梅,我已經夠苦了,難道連妳也不同情我?」

春梅見銀姑咄咄相逼,也可憐她悲慘的命運,於是,隨着銀姑到了院子,瞧見四下無人,才緊張的說:「新奶奶,我說出來,妳……妳可千萬別跟人談起,要不然,老爺一定不會放過我的。」

「妳放心,我不會告訴任何人,妳說吧!」銀姑向春梅保證說。

「老爺……老爺只得少爺一個兒子,少爺死了,老爺和老奶奶,是傷心極了,有……有一天,老奶奶請了一個扶乩的老太婆來,想問問少爺在陰間的情形怎麼樣?」

銀姑聽春梅這麼說,想起昨夜的情形,雖然如今太陽暖暖的照在院子上,她仍然禁不住打了個寒顫。

「那扶乩的老太婆說,少……少爺在陰間很寂寞,他……他要老爺和老奶奶替他討個媳婦,陪陪他,所以老爺和老奶奶,就依了少爺的要求做了,新奶奶,少……少爺很靈的,平……平日我們都不敢進他的房間,他好像不喜歡我們進去,昨……昨晚我是差點被少爺弄死了,新奶奶,少……少爺只要妳一個人陪他,妳想想,老爺他們那麼愛少爺的,妳想不再回少爺的房間去陪少爺,他們怎會答應?」春梅結結巴巴的說。

銀姑聽完了春梅的話,全身在冒冷汗,太可怕了,一個自己連臉也沒有見過,早死了兩年的人,竟要自己守在他生前的房間,面對他的靈牌去陪伴他,銀姑怎能不驚,而且昨晚的一件怪事,真的正如春梅所說,他是很靈驗的。

「不,我不要再回房間去,不,不,我……」銀姑差不多半瘋半狂了,她自語了兩句,又衝往後堂去找翁姑。

可惜,銀姑的哀求,一點用處也沒有,而且,謝宗被她激怒了,他竟下令把兩個家人喚進來,把銀姑强拉回兒子的房間,並且把房門鎖上。

※※※

可憐的銀姑,哭得呼天搶地,死去活來,但是,謝家上下,沒有一個人理會她,更没有人開門,把她從那個鬼氣森森的房間裏釋放出來。

又是晚上,銀姑驚得蒙住頭,但被窩裏,依然是陰陰冷冷的,閉着眼,還是能感到,靈牌上那對青幽幽的眼睛,在漆黑中看着自己。

「天啊!別這樣折磨我,縱使是鬼,也現現身讓我看看,我受不了這樣的折磨,別把我逼瘋了!」可憐的銀姑在心底吶喊。

可是,没有用,在銀姑鼓起勇氣睜大眼睛的時候,她甚麼也看不到,也沒有鬼魂出現,眼前是漆黑的一片,她唯一能感到的,只是整個房間冷得像冰窖。

銀姑的淚水,自天黑後一直就沒有停過,她覺得自己是到了煉獄,就算她肯見一見謝鎮國的鬼魂,但她睜眼時,甚麼也沒有,只是她閉上眼,就總似有對幽幽的眼睛,在盯着自己。

這種疑幻疑真的情形,使銀姑精力交瘁,在極度的驚恐中,她想嚼斷舌根自盡,因為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。

可是,當她的牙要用力的時候,她卻覺得耳邊有個聲音在安慰她,但是她仔細去聆聽時,她連半個語音也聽不到,那聲音是虛幻的,沒有字義,卻像是一個很親切的人在慰勉自己。

「假如真的有鬼,也讓我見見,這樣黑漆漆的,我怕,我真的很怕!」

銀姑在絕望的呐喊,她寧願真的見到鬼魂出現,她寧願能看一眼鬼魂的樣子,也不願接受這虛虚幻幻的,使自己半瘋半狂的怪現象。

但是,銀姑仍然甚麼也看不到!

※※※

自從銀姑進了謝家的門,轉眼間,一年過去了。

可憐的銀姑,在這一年中,被謝宗鎖在房裏,天天伴着個冰冷陰森的靈牌,夜夜受着折磨。

本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,在這一年中,被折磨得不似人形,瘦骨嶙峋,只有二十歲的銀姑,看上去蒼老得像三十多一樣。

但自臘月開始,銀姑變了,她雖然仍然被關在房裏,但昔日的憔悴,在她的臉上,漸漸的消失,而且身體也開始豐腴起來,食量也比過去一年好了許多。

這天,給銀姑送飯的管家三婆,忽地往謝宗夫婦的屋子裏跑。

只見三婆臉色蒼白,一副驚惶的樣子,謝老奶奶看在眼內,禁不住追問。

「三婆,瞧你這麼慌慌張張的,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」

三婆仔細的,觀察了四下無人,但還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:「老爺,老奶奶,有點不對勁!」

「甚麼不對勁?」謝宗奇問。

三婆遲疑了一會,像下了決心的道:「老……老爺,我瞧新奶奶好像有點不對勁!」

「她?」謝老奶奶驚異的問:「三婆,別吞吐了,有甚麼事,快點說吧!」

「我看新奶奶好像懷了孩子,而且快臨盆了!」三婆終於把話說了出來。

本來躺在床上抽着大煙的謝宗,聽到三婆的話,猛地從煙床上跳起來。

「混帳!三婆,你瘋了,新奶奶天天被關着,少爺又過世這麼久,那來孩子?」謝宗氣極駡道。

三婆被謝宗一駡,委屈起來,她仗着自己在謝家過了三十年,大膽的說:「老爺,我……我初時也覺得新奶奶有點胖,也不留神,可是這幾天,她雖然穿着闊闊的衣服,但她的肚子再也掩不住,你不信過去瞧瞧吧,我可沒有胡說。」

謝宗臉色鐵青,他開始感到三婆所說的事嚴重了,因為三婆在謝家很久,一直忠心耿耿,從來也不胡扯的,既然三婆一再把話說得急切,謝宗怎能不驚。

這可是不得了的事,整個謝家集,都瞧着銀姑是和靈牌生鷄拜堂的,要是她真的懷了孕,謝家的顏面,可就全敗在銀姑身上。

謝老奶奶早就没了主意,只是瞧着老伴,話都說不出。

「馬上過去瞧瞧,馬上過去瞧瞧!」謝老爺子放下煙槍,拉着老伴,便往銀姑的房裏奔去。

銀姑見到翁姑忽然到來,連忙站起招呼,果然,銀姑的憔悴已消失了,只是神色仍是落落寡歡。

謝宗夫婦可沒閒情注意銀姑的臉色,他們加上三婆,六隻眼睛,全盯在銀姑的腰腹。

三婆的話並没有撒謊,銀姑的腰腹,像藏了個筲箕似的,微微隆起,一看就知道,是懷了孕。

謝宗無法控制自己,馬上就發作了。

「賤人!你自己說,這是怎麼回事?」謝宗雙目如電,手中直指銀姑隆起的肚子。

銀姑臉色發白,在她看到謝宗夫婦和三婆進來時,她已經隱隱的覺得,事情有點不妙,現在謝宗的喝駡,使她委屈的滴出淚水來。

「公公,我……我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!」銀姑聲淚俱下的說。

謝宗更是氣了,平日的修養,刹那間消失無形,他怒髮衝冠的咆吼:「你……你幹的好事,你還說不知道?你……你……整個謝家集,誰不曉得你是與生鷄拜堂的,你的肚子是誰的?你說出來,豈有此理,太豈有此理了。」

「公公,我真的不知道,試想嫁入門第二天,就一直被鎖在房裏,除了春梅和三婆進來,還能有第三者嗎?你們自己也想一想。」銀姑辛酸的辯護。

謝宗夫婦一時之間,被銀姑說得啞口無言,但只是停了半晌,謝宗又再度咆吼了。

「你說,你沒偷人,孩子從何而來?你說呀!」

「我也不知道,公公,我是真的不知道,前幾個月,我覺得胃口很差,時時想吐,我也不敢跟人家說起,就是怕大家以為我幹了甚麼不清不白的事,後來嘔吐沒有,胃口也好起來,我以為沒事了,誰想到,肚子卻一天一天的脹起來,不過,請你們相信我,我是清白的,我没做過半點對不起謝家的事。」銀姑邊哭邊說。

可是,誰能相信銀姑的辯白?已過七十的謝宗,雖然百般拷問,銀姑的話仍是那幾句,謝宗一時生氣,竟暈了過去。

※※※

這是一件大事,謝宗夫婦急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眼前這件事很難遮瞞,要是集上的人都知道,謝家的臉子全給丟光了。

眼前最大的問題,不是查詢銀姑和誰人偷好,而且,任謝宗如何拷問,她還是抵賴不認。

但銀姑腹中的孽種,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她生下來,謝宗苦苦思索,伏在案上,就開了一條藥方來。

「三婆,你把藥煎好,拿去給那淫婦喝!」謝宗把方單遞給三婆,並吩咐道。

三婆一看藥方,臉色發白,顫聲道:「老爺,這很危險,新奶奶看來都快臨盆,吃這服藥,可能會鬧出人命啊!」

「哼!她死了活該,三婆,你照我吩咐煎藥去,要是那賤人不肯服,你就告訴她,如果她想表示自己清白,真的沒幹過對不起謝家的事,就服下藥去,她肯就範,以後我還可以承認她是謝家的媳婦!」謝宗冷冷說。

三婆顫抖着雙手,接過藥方,她還想說話,但謝宗滿面寒霜,卻使她不能不把要說的話,硬生生的吞回肚去。

※※※

當銀姑看了三婆手上的藥,她的臉色死灰。

「新奶奶,老爺說,只……只要你肯吃了這碗藥,老爺才肯原諒你!」

銀姑不是傻瓜,她當然明白,這碗黑黑的藥汁,對自己身體有甚麼傷害,所以,她的臉色,才會變成死灰。

「三婆,我吃,我肯吃藥,……在我吃藥之前,三婆,請你相信我,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謝家的事,我真的沒有!」銀姑一邊說,一邊流淚。

三婆見銀姑說得可憐,雖然她的心還是懷疑,但想起銀姑進謝家以來,一直被鎖在房裏,她不由不點頭同意銀姑的申訴。

銀姑好像抓到了一個贊同自己的人,心裏感到很安慰,她接過了三婆的藥,閉上眼睛,把藥全吞進肚裏。

※※※

「老爺,不得了,不得了!」三婆驚惶的跑進書房,一邊大聲的叫嚷。

「又有甚麼事?」謝宗因為心情很不好,便向三婆責備說。

「老爺,新奶奶把藥吃下了,她……她……唉!那藥沒有令她肚裏的孩子落掉,反而令孩子早生下來,老……老爺,是個男的。」三婆吞吞吐吐說。

「豈有此理,這種事告訴我幹甚麼,那個孽種,把他偷偷扔掉好了!」謝宗毫不感興趣說。

三婆見謝宗態度冷峻,心中還有話,卻不敢再說,她看了身邊的老奶奶一眼,不禁走到老奶奶的身邊去。

「三婆,老爺的吩咐,還不去做?你記住,這種丟臉的事,千萬別對外人說起,知道嗎?」謝老奶奶對銀姑的事,也很感苦惱,不過,她對三婆的態度是溫和多了。

「老奶奶,我……我想說一件事。」三婆吞吞吐吐,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的說:「新奶奶生的那個男嬰,他……他跟死去的鎮國少爺,一模一樣的!」

雖然,三婆是輕聲的把話對老奶奶說,但謝宗在一邊,仍然可以聽到三婆的話,同時,他與妻子一塊的跳起。

「三婆,你老眼昏花了!」謝宗喝道。

「没有,老爺,你們不相信,可以叫春梅把孩子抱過來看看,」三婆極力呼冤的說。

就在此時,春梅已抱着一個剛出世的嬰兒,在書房門口,三婆的話剛說完,春梅便抱着孩子步入書房裏。

孩子還在哭,聽來聲音洪亮。

謝宗夫婦的心中,雖然一直是不能承認銀姑的孩子,可是,三婆的話,卻在他們心目中,起了很大的作用,因此,當春梅把孩子抱進來後,他們的目光,不由自主的,都落在嬰孩的臉上。

只那麼的瞧一眼,謝宗夫婦異口同聲叫起來。

「老頭,他……他真的和咱們的鎮國一模一樣。」謝老奶奶先叫了起來。

「是……是的,鎮國就是這個樣子,難……難道鎮國知道自己死了,謝家便要斷了香火,所以他和銀姑……」事情太不可思議,謝宗竟說不下去。

「老爺,快和這孩子滴血看看!」謝老奶奶終於想了一個主意。

謝宗真的依妻子的話去做,結果事實證明了,孩子果是和謝宗一樣的血緣。

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。

銀姑是苦盡甘來了,自此,她真的守在謝家撫孤守節,把孩子撫養成人。

可是,直到銀姑死去,她自己也不明白,為甚麼替謝家生了一個孩子,因為自始至終,她是清清白白的,而她卻懷孕而生了兒子,連她自己也解釋不來。

那是謝家的血脈,已經毫無疑問,因為謝宗是曾和孩子滴過血的。

謝鎮國的鬼魂,從未出現過,銀姑直到死去,也未見過丈夫鬼魂一面,而他竟會生了個兒子,

誰可以相信這麼不可思議的事。

但這件事,謝家集每個人都知道,也因為如此,這事才會流傳下來。

正在加載第07集 火中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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