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2集 紅船

第02集 紅船

許多年之前,廣東省地區,非常流行粵劇的演出,那個時候,各鄉各鎭若要演戲酬神,都會到省城的八和會館去聯絡,訂了那一班老倌,到時就到指定的地方去演出。

當時,戲班落鄉演出,所坐的船稱作紅船,整個戲班的人,都坐紅船到目的地去演出,紅船其實跟普通漁船、貨船沒有甚麼分別。只是,紅船比較漂亮,而且非常大。船的艙底用來放演出的衣箱,上面就住上整個戲班的人。

這日,紅船出現在三水的蘆苞鄉,鄉裏的人,見到紅船的出現,早就圍攏在岸邊,大家爭睹那些舞台大老倌的風采,沒有甚麼事比紅船出現更能引起鄉民的注意。

鄉裏近祠堂的附近,早已蓋好了一個高高的戲棚,是準備給這個戲班,在那兒演出神功戲的。

今天是盂蘭節,鄉人請紅船來演出,正是為這一年一度的鬼節,大家要看戲酬神,希望這一年能安安靜靜渡過,五穀豐收。

而且在很早前,鄉人就希望能請到這個戲班到此演出,因為戲班裏的文武生靚兆南,是紅透半邊天的粵劇小生,在這廣闊的魚米之鄉,沒有人不為靚兆南在舞台上的風流倜儻所吸引,大多都由靚兆南主持的紅兆慶劇團來演神功戲。可是,這個劇團委實太受歡迎了,各地各鄉都爭着相邀他們,整整訂了三年,到今天,鄉民才可以如願。

更何況,很早的時候,鄉民們求過神,連神都認為能邀得靚兆南來演出,會是上上大吉。

此時,紅船漸漸泊岸了,紅兆慶劇團的大老倌,都紛紛站在船頭,向鄉民招手。

「喂!你們看,那站着穿藍緞衫的,不就是靚兆南嗎?」有個大姑娘拉着同伴的手,往紅船指手劃腳道。

「瞧!靚兆南多瀟洒,哎呀,他沒有上妝(指化妝)更英俊,怪不得他們說,連省城不少官太太,也被他迷倒了!」另一個大姑娘說。

不錯,站在船頭的,一個穿着藍緞唐裝衫褲,溫文又英俊的,正是紅兆慶劇團的大台柱,名滿廣東省的伶人靚兆南,瞧他大大的眼,濃濃的眉,嘴角掛着個飄渺的微笑,站在船頭,果真是玉樹臨風,迷倒天下女人!

※※※

平日,蘆苞鄉的夜,是寂靜的,黑暗的,但今夜蘆苞鄉一反平日,在祠堂距離半里路之地,燈火通明,高高的戲棚,擠得水洩不通,還有不少鄉民,掙不到好位置,竟爬到樹上去,只要是面對戲台的高地,都擠滿了人,過年趁墟的熱鬧,亦絕不及此刻。

紅兆慶劇團是首晚在那裏演出,為了酬謝鄉民的熱誠,劇團除了演出名劇「胡不歸」外,還特別在開場前,加演出六國大封相,這是每個鄉民都興奮萬分的事。

只要你稍為走近,你立刻可以聽到,幾乎每個鄉民都在談論靚兆南,每一個角落裏,都可以聽到大家讚美靚兆南的聲音,這是一個成功藝人的榮譽。

※※※

在戲棚的後台裏!

棚內隱隱傳來觀眾們的聲音,後台的風光雖然是許多人都渴望看到的。其實,內裏鬧哄哄的情形,倒真叫人看得眼花繚亂,目不暇給。

那邊廂圍成個布幕,小花旦正在裏面忙於化妝,這邊廂,大老倌的布幕,圍成個面積不小的房間,房間裏佈滿了衣箱,五色斑斕,銀光閃閃的戲服已搬了出來,有「跟箱」(即伶人的隨從,專門侍候伶人穿衣的)正在忙着整理出場的戲服,有親朋坐在載戲服的箱子上,正與忙着化妝的大老倌聊天。

另一個角落,「打武家」(即在舞台上專門翻跟斗,類似今天的龍虎武師)正互耍花槍,練得純熟點兒,好待出場時「攞采」(博台下觀眾掌聲)。

也有些二三幫花旦,網邊跟(即隨在主角身邊的大配角)正手握曲本,咿咿呀呀的唱着唸着。

當然,還有負責「提場」的(即通知各人應在何時準備出台的場務),左呼右喝的,忙得團團轉。

後台的情形,忙碌得嚇人,鬧哄哄的,倒比趁墟尚要熱鬧。

忽然,銅鑼大作,外邊隱傳的觀眾聲音,也隨着鑼鼓聲音寂靜下來,每個人都知道,正式開鑼的時刻到了。

後台更忙亂,提場簡直走得上氣不接下氣,通知每個人應該在甚麼時候出場。

就在這個時候,一個叫九叔的「提場」,氣急敗壞的找着「坐艙」(相當於今天的經理,即戲班的總管人)凡哥,連臉色都發靑了。

「甚麼事那樣張皇,九叔?」坐艙凡哥問。

「凡哥,不好了,南哥不見了,快要輪到他出台,這怎麼辦?」九叔喘着氣的說。

本來還相當悠閒的凡哥,一下子連手上的紙煙都掉下來,因為鑼鼓已響,大老倌竟不知所蹤,倒真的是極嚴重的問題。

只見他一手扯着九叔的衣領,急問:「你找清楚沒有?剛才還見到他的,怎會一下子沒人影?」

「我找遍了,甚麼人都到齊,就是南哥沒有人影!」九叔似乎比這位「坐艙」先生更為焦急,苦着臉的說。

凡哥一頓足,連臉色都轉白了:「哎呀!這怎麼得了?都響了鑼鼓,還會連臉都未見到,那怎辦?」

時間一分一秒的溜過,轉眼間,正式公演的「胡不歸」第一場開始了。

一個也是戲班裏的人,也走了過來。

「九叔,你怎麼這樣悠閒,還在此聊天?」

九叔瞪了那人一眼,才悄悄的在他的耳邊告訴他,主角靚兆南失蹤了。

隨着九叔的話,那人的臉色也變了。

「這怎得了,阿紅唱完這一段,南哥就該出場了,還不快去找,觀眾要『柴台』(喝倒采)了。」

於是,一傳十,十傳百,整個後台裏的人都知道——靚兆南失蹤了。

「凡哥,你……快出點主意吧!」九叔沒有了辦法,只有巴望這位「坐艙」去想法子。

「坐艙」先生畢竟是經過不少大場面的人,雖處變而不亂。此刻,他咬咬牙,皺着眉,終於想到辦法了。

「九叔,你馬上去通知『加頭場』,我再發散所有人去找他。」「坐艙」凡哥說着,韓過身要離去時,又再補上一句:「還有,你得想法子盡量拖延,再找些『打武家』他們出去!」

(加頭場:粵劇界慣用口語,此意乃是如大老倌未化好妝,或者要抽兩口煙才出場時,就找些配角出台,胡唱一頓,以拖時間。)

※※※

「咦!怎麼回事,老是翻跟斗,為甚麼還未到靚兆南出場?」

「哎呀!靚兆南架子可真大,怎麼老不出場,這些『梅香』(即沒有名氣的,在舞台上當丫環的初學藝者),又不漂亮,又不會唱,這不是延時間?」

「儍瓜,靚兆南是甚麼身份?當然主角出場最後,也好讓你們心焦一下。」

「爹爹,為甚麼這些人老在翻跟斗?」

「喂!你看會不會是後台裏發生了甚麼事故?靚兆南沒有理由還不出場。」

台下的觀眾,鬧哄哄的,議論紛紛。

從鑼鼓一響之時,大家就眼巴巴的盼望靚兆南出場。然而,此刻望眼欲穿,靚兆南連影子也不見,難怪那些鄉民會鼓噪不已。

※※※

「坐艙」的已離開了後台,因為他可以確定,靚兆南真的不在後台,他是莫明其妙的,就像在空氣裏消失了一樣。

「坐艙」對這個名滿全省的小生,知道得十分清楚。他知道,靚兆南的私生活相當不檢點,和其他那些老倌沒分別,特別是今日的靚兆南,紅得發紫,省城的官太太,閨閣千金,為他都着了迷。

靚兆南沉迷女色,紅船的人,沒有一個不知道,所以,「坐艙」的很容易就想到,靚兆南忽然失了蹤,大概是躱在溫柔鄉中,樂而忘返,連開鑼這麼重要的事情也忘記了。

蘆苞雖然不是個大地方,但是,要在這兒找一個人,也不容易,當「坐艙」走出後台時,面對茫茫田野,一時間,他也感到為難萬分,應該在何處着手?從哪兒去把這風流小生找出來?總不成逐家逐戶去叩門!

略略考慮了一會,「坐艙」終於想到一個去處,也許到「寨」(妓女戶)去找,會把這風流小生找出來。

於是,「坐艙」的再不猶豫,便往這兒唯一的「寨」跑去了。

儘管,鄉裏大部份的鄉人,為了紅兆慶戲班的演出而鬧哄哄。可是,入夜後的後巷,仍是熱鬧萬分的,在這間懸着紅燈籠的「妓寨」裏,穿梭的客人倒也真不少。

當「坐艙」的一踏進門口,便立刻有人上前招呼了。

「先生,有熟姑娘嗎?」

「坐艙」輕咳了一聲,然後對那塗着厚厚脂粉的鴇母解釋:「不,我是來找朋友的。」

有點微微的失望,但鴇母畢竟是見過大風浪的人,雖然知道沒有生意可做,卻也不願得罪人,當然聲音就此剛才冷淡了許多。

「先生找哪一位?」

「坐艙」愕了一下,在考慮應否把靚兆南的名字說出來?就在這時,又有客人進來了。

那顯然是熟客,鴇母忘了理會這個「坐艙」,忙於招呼那剛踏進門的客人。

略略的瞥了鴇母所招呼的客人,不知怎地,「坐艙」的心裏,忽然起了點涼意,從那客人靑瘦蒼白的臉色,他竟泛起了一種不祥之兆。

定了定神,「坐艙」知道機不可失,也不理會鴇母的冷淡,逕自便往內院走。

剛踏進內院,每間廂房傳出一片鶯聲燕語,這可是個神秘又旖旎的地方!

西邊廂房的門剛打開,一個穿着紅綢旗袍,臉上塗了紅紅的脂粉的女人,正倚在一個猥瑣的男人懷中,雙雙進入房內。

「坐艙」一望就可以知道,那猥瑣的男人,絕對不是自己所找的人,因為靚兆南高大而且神氣,從來也不會露出這窩囊樣子來。

目送這一男一女進入房內,繼而「砰」的一聲,把那房門關上,「坐艙」的心頭,又起了個疙瘩,心頭的寒意更濃了。

也不曉得為甚麼?他看到那男子進入房裏,便有個本能的感覺,他認為,這個男人,永遠也不會再步出房門外,他——可能會永遠消失了,就像靚兆南一樣。

使勁的把頭搖了一下,「坐艙」覺得,自從他進入這間「寨」以後,他的心裏就很不自在,隱隱的覺得,像有種不祥之兆,而心頭一直亂麻麻的,無法再集中精神。

可是,心亂如麻也好,有不祥之兆也好,「坐艙」的總不能不勉强自己沉着一點。因為,那邊廂戲棚已開了鑼鼓,再找不到靚兆南,就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
當下,「坐艙」三步併作兩步,便往第二間房間走去,這是「坐艙」平生第一次,在「妓寨」裏當偸窺客。

顧不了給別人責駡,「坐艙」的便舉手叩門。

那門聲一響,裏面的人立刻頓住了。

接着,門「咿呀」一聲的被推開。

當「坐艙」的往門裏一看時,他整個人呆住了,房內明明有人低語,房門明明是裏面的人打開。

可是,當他往裏面一看時,他竟然看到一片水——一片汪汪的水,除了水之外,甚麼也沒有。

「坐艙」整個人也呆住了。

使勁的眨了兩下眼,又用手搓搓自己的眼睛,漸漸的,那一片汪汪的河水,在眼前消失了。

這一次,「坐艙」的看得很清楚,開門的是一個廿四五歲,塗了厚厚脂粉,一臉不耐煩的女人,顯然她對騷擾她的人,十分憎厭和生氣。

同時,「坐艙」也可以看到,房內的那個男人,已近花甲之齡,絕不是自己要尋找的人。

「到底是甚麼人?開這種玩笑!」那女人恨恨的說了一句,壓根兒未等「坐艙」的回答,「砰」的一聲,把房門再度關上。

「坐艙」的更奇怪了,他明明看到那女人眼睜睜的看着自己,為甚麼?為甚麼她說了這麼句話,就把門關上?那種口氣,就活像她壓根兒並沒有瞧見自己一樣。

※※※

這是「妓寨」最後一個房間了,「坐艙」已經碰了許多次壁,靚兆南依然連影子也沒有。

來到最後的這間房間,「坐艙」看到門邊掛了個小木牌,上面寫着「艷紅」兩字,「坐艙」當然知道,那是告訴客人,這房間就是「妓寨」裏的叫艷紅姑娘的妓女房間。

「坐艙」所經過的每個房間,都有些低語淺笑傳出,只有這個房間,裏面靜悄悄的,甚麼聲音也聽不道,那模樣好像裏面空無一人。

不過,「坐艙」的並不死心,因為,這是蘆苞唯一的「寨」,靚兆南只有跑到這種地方來,才會樂而忘返的,假如連這個「寨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,「坐艙」就再沒有把握能找到他。

當他站在這個叫艷紅的妓女房門前時,他略為站了一下,從口袋裏掏了條方帕出來,將額上和臉上的汗水抹了一把!

「坐艙」的真的很緊張,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,假如再找不出靚兆南來,他不知如何去向鄉人交待。

另一方面,「坐艙」更惶恐的,是他想儘快離開這間「妓寨」,這溫柔又神秘的地方,對他來說,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秘感覺,這兒在他眼底看來,不是溫柔鄉,也不是尋歡作樂,使人沉迷之所,他只覺此間邪裏邪氣,更彷彿充滿了陰謀和陷阱。

剛才,他去叩每間房的房門,門開的那一剎那,「坐艙」甚麼也看不見,只能見到一片汪汪的河水,若要說自己眼花?為甚麼當自己搖搖頭,眨了兩下眼睛後,河水自自然然在自己的眼底消失。

這究竟是甚麼原因?「坐艙」說不上來,他只能認為,這「妓寨」是個可怕的所在地。

本來,他這樣的冒失去騷擾別人的好事,一定會遭受別人的責駡,而事實卻不然,每次出來開門的人,不是自言自語,就是看了他一眼之後,就一語不發的,再度把門閉上。

竟完全沒有一個人駡過他!太奇怪了。

心裏跳得很厲害,「坐艙」使勁的把腦袋搖了一下,企圖將心裏的可怕印象拋諸腦後。

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把已染滿了汗的手帕,放回口袋裏,「坐艙」就舉起手來,往這位叫艷紅的妓女的房門叩下。

門在裏面竟沒有關起來,在「坐艙」叩門的時候,門竟應手而開了。

※※※

今次,再沒有看到一片滔滔河水的幻象。

不過,眼前的情景,更敎「坐艙」的吃驚得張大了嘴,呼吸似乎都停止了。

再也不能想像得到,這個艷紅姑娘的房門一打開,竟會是這樣一個地方來。

除了省城,那些達官權貴的人家外,再難見到的大廳。艷紅的房間,竟是個金碧輝煌的大廳,

那只可能出現在省城的大廳,在這小小的鄉鎭裏,竟然可以見到。

這還不算使「坐艙」的驚訝,更驚訝的事情還多着呢!

大廳裏,燈火通明,鬧哄哄的像來了市場,這邊廂呼驢喝矢,那邊廂猜拳的,行酒令的聲音,此起彼落。

而剛才在門外,竟一點也聽不到裏面的聲音,相反的還感到出奇的靜寂,這是甚麼道理?

然而,這還不夠使「坐艙」震驚,最最使「坐艙」驚得張大嘴巴來,就是這間大廳裏完全沒有陌生人,所有在熱鬧中的人,他全都認得!

那座大廳中湊熱鬧的,竟完全是那條紅船上的人!

試想想,一個人忽然碰到這樣詭秘莫測的事,怎能不嚇得心臟停止跳動。

戲棚裏明明加頭場,正在安撫觀眾,為甚麼一下子,從「打雜」,小花旦,打武家以至提場,全都在這兒?

「坐艙」的只覺得,自己的額上正沁着汗水,自己的心要跳出胸口來。

更使「坐艙」憤怒的,這群自己紅船的全部屬下,見到自己走進來,亦不點頭招呼,不停止他們的鬧酒和談笑,所有的人,還像自己把房門推開時一樣,談笑的談笑,喝酒的喝酒,活像根本看不到自己一樣。

刹那間,「坐艙」的憤怒已達到了巓峯,他也不明白,自己哪來這麼好的中氣,向這群人大喝。

「喂!你們幹甚麼?造反了!」

「坐艙」是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憤怒過,他拚命的向這群人吆喝!

然而,行酒令的還在行酒令,猜拳的還在猜拳,聊天的還在聊天,全個紅船的人,來了這個大廳後,都似乎變了聾子,「坐艙」呼喝,絲毫起不了半點效用。精神一下子陷於崩潰,「坐艙」的衝向那「提場」九叔面前,大聲的問道:「九叔,你們怎會來到這兒?靚兆南呢?大伙不用演戲了嗎?」

平時最尊敬自己的「提場」九叔,跟其他的人完全沒有分別,他也聾了。「坐艙」的話他似乎半隻字也聽不到,他還是笑吟吟的,在和對面的「打武家」聊天。「坐艙」又抓住另一個小花旦去吆喝,情形還是一樣,沒有人理會他。

大廳的熱鬧,沒有因為「坐艙」的出現而減卻了,所有人在做他們剛才的事,喝酒,聊天,「坐艙」似乎變了一個無影的鬼!沒有人理會他。

刹那間,「坐艙」覺得,自己整個人由心頭涼到腳底,他站在大廳的中央,看着那群像迷失了本性的人一眼,忽然,他往大廳外衝出去。

※※※

離開那見鬼的地方,離開那見鬼的「妓寨」。

在「坐艙」的心裏,此刻只剩下了一個念頭,就是要離開那可怕的「妓寨」,瘋狂的「妓寨」。

外邊很靜,很黑,沒有人聲,沒有狗吠,只有淡淡的星光。

「坐艙」發足在黑夜裏狂奔,雖然他有點慌不擇路,可是,他終於還是回到蘆苞的祠堂附近。祠堂是陰森可怖,在黑夜中,祠堂像隻巨獸,匍匐在黑夜中,隨時擇人而噬一樣。

本來,戲棚在祠堂的隔鄰,半里路不到。

戲棚還高高的立在那兒,剛才還是燈火通明,全鄉的人,有百分之五十都聚在戲棚那兒看戲。可是,此刻,人已散去,燈火沒有了。

戲棚是漆黑一片,沒有半條人影,死寂的,連半點聲音也沒有,幕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落下了。

「坐艙」的心更寒,他覺得自己迷失了,迷失在黑暗中,迷失在詭秘的「妓寨」裹。

本來,他出來要找戲班裏的靚兆南,可是如今他發覺,他自己才失落了,他連自己也找不到。

紅船!

忽然,「坐艙」的心裏亮起了一個念頭,「紅船」,是他來這條鄉的交通工具,只有回到紅船去,他才可以找回自己。

奔到岸邊,「坐艙」的心頭定了一下,他的紅船,還那麼安安靜靜的泊在岸邊,只有這條「紅船」最忠心,它守在那兒,等待他的歸來。

於是,「坐艙」向紅船上跳去,立刻的,他的身體,便被紅船吞沒了。

※※※

人聲,吵雜一片。

這是白天,是盂蘭節的白天。

人聲,是從蘆苞鄉的岸邊傳來。

「你們看,這個人死了,是淹死的。」

「不!還有一口氣,沒有淹死!」

喂!你們可認出他是誰?他正是紅兆慶的靚兆南,他怎麼會從水裏爬上來?」

「哎呀!靚兆南可真的英俊,我此刻才真正的把他看得清清楚楚!」

「你胡說八道甚麼?此刻他的人已奄奄一息,就像落湯鷄,這還說英俊?那麼他在台上時,豈不成了全世界最美的男人?」

「丫頭,妳們還胡扯甚麼,快去把鄉長找來。」

「對,找鄉長去,這是怎麼回事?難道有人把靚兆南推下水裏,要害死他?」

不錯,岸邊伏着一個人,這個人的臉色灰白,早就昏了過去。可是,鄉人們都認得他,因為他就是名滿省城的,紅得發紫的粵劇小生靚兆南。

一下子,整條安寧的小鄉,混亂起來。

終於,有人把鄉長請出來了。

※※※

在喝下薑湯後,靚兆南徐徐的甦醒。

「呵!這小子的命,總算被我們從海龍王的手裏搶回來了。」

有人悄悄的在說話,當此人發出一語後,圍攏着靚兆南的人,總算都鬆了口氣。

「陳先生,你沒事了吧?」鄉長的話。

靚兆南本來姓陳,所以鄉長才會這樣稱呼他。

搖了搖頭,看來仍然軟弱的靚兆南,只是用搖頭回答鄉長的話。

「陳先生,你怎麼會從水裏爬起來?紅船的人呢?你們不是答應了本鄉今天開始在本鄉演戲?為甚麼只有你一個人來呢?」

鄉長的話,使靚兆南的臉色更形蒼白。

「陳先生,你……你到底怎麼樣了?」

「死了,他們全死了,只有我一個人逃得了!」靚兆南忽然開口,聲音是痛苦和迷惘的。

一時間,圍攏他的人全都呆住。

「陳先生,你說甚麼?誰死了?」

「他們都死了,只我一個沒死,僥倖了,全死了!」

靚兆南的神智似乎還未完全清醒,他有點語無倫次的,反覆着剛才的話。

「陳先生,你鎭靜點,慢慢說!」

鄉長畢竟最鎭靜,他安慰了靚兆南一句,然後,示意身邊的人,再餵了幾口「雙蒸」給他喝。

酒到了肚子,濕透的身軀也緩和了,靚兆南的神智也清醒了許多。

「好了,陳先生,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」

「昨天晚上,我們坐船來這兒,可是,半途,天太黑,看不清楚,船底觸了礁,紅船沉了,船上的每個人,都淹死了,只有我,只有我被大家救活!」

鄉長們面面相覷,每個人都呆住了。

誰也料不到,紅船竟在昨夜沉沒了,船由「坐艙」至「打武家」,竟沒有一個僥倖,而靚兆南真的是大難不死,在這盂蘭節的前後,在死神手中走了一個圈,竟又活回來!

※※※

這個盂蘭節,蘆苞的鄉人很失望,紅船沉沒,只有靚兆南沒有死去,本還想熱鬧一番,如今,一場希望完全落空了。

在本來要開鑼的時候,靚兆南沒有失蹤,也沒有在寨裏找姑娘溫存,他被水淹得奄奄一息,此刻正在鄉長的家裏養傷。

難怪死了的「坐艙」找不到他,畢竟「陰陽相隔」啊!

正在加載第03集 沐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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